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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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卡頓沒有說話。

“我並不是責怪您,父親――我向上帝發誓,我絕對沒有分毫的怨怪,無論對您還是對巴茲爾。可是您不會指望我一直想不明白吧:在我成為畫家之前,您和巴茲爾把畫家說得那麽難,讓我覺得,只要我是個女人,他們絕對不會接納我;讓我覺得我的畫還遠遠不夠好,遠遠不足以成為畫家。可當我開始發表畫作,我才發現,這根本不像您所說的那樣。他們能夠接受勒布倫夫人,也就能夠接受我。我的水平即使還有不足,也沒有差到被千夫所指的地步。”

卡頓慢慢地嘆了一口氣。再開口時,他的聲音顯得蒼老疲憊:“那你打算怎樣呢?”

“我原本的打算是,您不提這事,我也不提。等到兩年期限要到了,或者等到什麽時候您再打算把我嫁出去了,我才說這件事。”

“不提?你曾經為這件事苦惱過那麽久。”

“就算沒有這個約定,我想不通的事情還是會想不通。”柯洛娜說,將頭靠在卡頓的肩膀上,“又有什麽關系呢?何況現在我想明白了。”

不用看卡頓的臉她也知道他在苦笑。

“可是另一個約定呢?”他問。

“什麽?”柯洛娜問,感覺心臟砰砰狂跳。

“在我們去接珂賽特的時候,我曾說過,等我要準備的事情都結束了,我會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,包括你的母親當年發生了什麽。現在,你已經能夠自己在巴黎立穩腳跟,該是我兌現承諾的時候了。”

“――您說那個。”柯洛娜說,竭力想要控制自己的語氣。可她沒能做到,她自己都能聽出聲音中那明顯的顫抖,“我已經快要忘了那回事了。”

這當然是謊言。自從九歲起,自從卡頓那天連夜前往巴黎,柯洛娜在門後模模糊糊聽到雷蒙娜的名字開始,這件事就存在她心中,從未忘記過。可是,她對真相的渴望雖然一如既往的強烈,對這件事的盼望卻逐漸低微了。在卡頓和達內一家表現出的蛛絲馬跡中,柯洛娜已經逐漸認定:當年發生的,絕不是什麽好事。那應當是一件悲慘的事情,才會讓自己的母親窮困而死,讓父親和達內一家直到現在仍舊難以釋懷。

她感到一陣幾乎要將自己活生生撕裂的矛盾:她渴望知道當年發生的事情真相,渴望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一個什麽樣的人,這幾乎是一種作為女兒的本能。可多年以來,卡頓是她最親近的人,和她的親生父親也沒有什麽兩樣,柯洛娜不希望任何事情傷害到他。

一個人要怎麽在自己的母親和父親之間選擇?這就好像要選擇砍掉自己的左手還是右手,哪一邊都是痛徹心扉。但,在她顫抖的沈默中,卡頓沒有接她的那句明顯的謊言,自己作出了決斷:“下個月1號,我們去蒙特勒伊,去見芳汀。這件事我想要和你們一起解釋。”

――是的,還有芳汀。她沒有道理一並剝奪芳汀的知情權,雷蒙娜也同樣是芳汀的母親。柯洛娜最終點了點頭。

下個月1號,那就是說,還有9天。

她盼著這9天過去,又希望七月永遠不要到來。

也許是平生頭一次,柯洛娜明白了什麽叫做“逃避”。

但這一天最終還是來到了。

父女倆一路上異常沈默,來到蒙特勒伊後,先拜訪了市長先生,而後馬德蘭先生親自引路,帶他們到了芳汀母女如今的住處。“您一切都還好嗎,市長先生?”柯洛娜在路上問他。

“謝謝您的關心,我很好。”

“我看芳汀的信上說,她身體現在好多了。醫生又是怎麽說的呢?”柯洛娜又問。

“她自從和女兒團聚,的確是好起來了,只是還會時不時咳嗽。考慮到肺病很容易留下病根,醫生建議她繼續在蒙特勒伊或其他空氣比較好的濱海城市休養一陣。”

柯洛娜說不清她到底是為這個回答感到失落,還是松了口氣。然而路程不長,並未給她充足的沈澱心緒的時間,他們便已經站在了芳汀如今的住處門前。屋子不大,溫馨可愛,前面有一個打理得很漂亮的小花園。馬德蘭先生推開花園的柵欄門,走了進去。“我如今每日一次,會來教珂賽特識字。”他邊同他們解釋,邊敲響了房門。

芳汀很快就來開了門。她擡眼一望,便發出驚喜的叫喊聲:“呀,馬德蘭先生,是您!”

隨著她這聲喊,屋裏便傳來了啪嗒啪嗒的跑動聲。芳汀再往後面一望,更是喜不自勝。“柯洛娜!啊,還有卡頓先生!”

馬德蘭先生朝一旁讓開,芳汀張開手臂,擁抱了柯洛娜。“快請進來!”她高高興興地說。她身後,珂賽特跑過來,她先是奔到馬德蘭先生身邊,又望了望柯洛娜,對她露出一個小小的微笑。

柯洛娜離開蒙特勒伊時,珂賽特還是個唯唯諾諾、皮包骨頭的小姑娘,如今見她長胖了許多,終於像是個正常小姑娘的樣子,心裏說不出的高興,這種高興一時間甚至沖淡了她對即將到來的談話的擔憂。她過去牽住珂賽特的手,含著笑撫了撫她的頭發。芳汀忙將他們往屋裏讓,馬德蘭先生卻告辭了。“我只是為卡頓先生和柯洛娜小姐帶個路而已。”他謙遜地說。

他仍是市長,事務繁多,芳汀只好站在門口辭別市長。轉身她就一只手攬著珂賽特,另一只手拉住柯洛娜。“柯洛娜!我好久沒見你了――只聽說你在巴黎很忙。你已經成功成為一名畫家了嗎?我的妹妹可真厲害!你現在不那麽忙了嗎?你們……”

她的話越說越慢,來回望著卡頓和柯洛娜臉上嚴肅的表情,幾乎是下意識地將珂賽特往自己的身後帶去。“……你們這次來,是有什麽事嗎?”

“說實話,我也還不了解這次到底是有什麽事情。”柯洛娜安撫地拉住她的手,伴她坐到客廳的小沙發上,卡頓坐在另一邊――她們的對面。“姐姐,我想你也對我們的母親一無所知,是嗎?你還有沒有一點……關於她的印象?”

“我完全沒有。”芳汀說,純粹的缺失使她說出這話時甚至不帶有什麽哀傷,只有一無所知的茫然。她望向卡頓。“您這次來,是為了……您有我們父母的消息了嗎?”

“很遺憾,我恐怕不知道你們的父親是誰。”卡頓沈聲說,“但沒錯,我認識你們的母親。我想我有責任使她的兩個女兒知道真相。”

柯洛娜幾乎屏住了呼吸,雙手不自覺地緊緊交握。芳汀一只手摟住女兒,滿懷希望地望著他:“您快說呀。我們的母親是誰?”

“你們的母親,名叫雷蒙娜德發日,是巴黎一家酒館老板的女兒。”卡頓緩緩地說,“而我害了她。”

“這不可能!”柯洛娜幾乎脫口而出。

卡頓沒有理她,他幾乎是保持著一種石雕般的平靜,緩緩地敘說下去:“一七九二年的時候,我的朋友,查爾斯達內,接到一封信函,要求他回國接受調查。他去了巴黎,卻因為曾是貴族後裔,而被作為罪犯關押……”

他一反往日含糊敷衍的言辭,詳盡地、完整地對她們敘說了整件事情:講到他自己去了法國,見到達內被判為無罪釋放;講到他偶遇雷蒙娜,得知她父母收藏的那封告發信,於是設法從她手中騙走了那封信。他也講到小酒館裏發生的那起慘案,以及他們之後在尋覓中獲知的那些消息:雷蒙娜投奔過親戚,做過紡織女工,後來做了妓/女,她曾在將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托付給蒙特勒伊孤兒院,也是在那裏產下了柯洛娜後死去。中間這十年裏,她經過怎樣的波折,承受過怎樣的苦難,則是個永遠的謎題了。

他們抵達蒙特勒伊時,剛過中午,待卡頓講完這一切,西邊的天空已經染上了淡淡的緋色。客廳裏陷入死一樣的沈默,無論是柯洛娜還是芳汀,都幾乎說不出話來。珂賽特緊貼在母親的身邊,同樣不敢出聲。柯洛娜開了口:“您……”

話出了口,她才發覺聲音啞得不成樣子,連忙咳嗽一下,卻不知道要說什麽。她難道要問卡頓,這一切都是真的嗎?不需要,她了解卡頓,他這樣慎重其事說出口的,必定是一切真相,不會再有什麽欺瞞。

她擡眼去望芳汀,芳汀神情恍惚,同樣沒有說一個字。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沈默中,最後還是卡頓再次出了聲音。“我對雷蒙娜的責任,我自認為沒有盡到;對她兩個女兒的責任,我也沒有很好地完成。倘若您對我有所怨怪,我完全能夠理解。一切補償,只要我力所能及,您要求什麽,我都答應。這就是我所有要說的,接下來該當如何,我想應當憑你們決定。倘若你們商議好了,便只管通知我,我一切從命。”

他站起身來,朝她們鞠了個躬,而後便走出門去。門鎖哢嗒一響,才將柯洛娜震醒,她猛地跳起身來,追出門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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